女孩,22歲,最先引起我的注意是那個坐在輪椅上的清秀臉龐。她左手拿著手術前訪視資料、心電圖,邊舉著綁著繃帶的右手,邊側著頭跟推著她前進的婦人說說笑笑。
遇見她,是在回手術室的路上。
「什麼事這麼開心?」經過她們身旁,因為感受到她們的喜悅所以輕微湊身過去詢問。
「呵呵…」女孩靦腆的笑著,語音聽起來不像台灣口音。我們很快的就互相閃身交錯。
推開門進入麻醉術前訪視門診,突然想起剛剛那個女孩。
問了問看診同事跟替代役,原來女孩是越南藉在台灣念書學生,有個很古典美的名字瓊虹(化名),果然名如其人。
醫療上隱私是最基本倫理。做病情討論或探詢,一定是無其他人在場的場合。
「ㄏㄡˊ~你去搭訕人家厚」。
「沒有啦,只是幾乎沒有看到手術前的病人可以笑的這麼開心。」簡單交代來龍去脈。
「嘖嘖,我看你根本被人家吸引到了,快點,我找一下她在哪個病房…」
「可是人家有男朋友了耶」一旁的替代役進來插話。
「是喔,那就太可惜了!」我同事跟他繼續唱雙簧。
「ㄟ~你們節制一下好嗎?是壓力太大要發洩一下喔。」我試著控制場面。但依然被虧的差點體無完膚。
據說是打工時右手被壓傷,明天預計由整形外科進行傷口的修補。考量到手術範圍以及病人年紀、抽血報告,應該用局部的神經阻斷麻醉對她會比較好。通常沒有需要用到全身麻醉的手術,我們盡可能用半身或者神經阻斷的方式來進行以減少一些全身麻醉副作用及風險。
女孩手術的房間,不在我進行麻醉的區域,應該不會由我幫她進行麻醉。
依稀記得走廊交錯時她右手包紮的形狀,我想應該只是單純意外的小手術吧。在心中替她祈禱。
每個笑容,都有值得守護的理由。
隔天,一樣在一台一台手術間穿梭。反覆替病人上麻醉、緩解麻醉前的緊張情緒,最後將病人由深沈的麻醉中喚醒。麻醉護理師在過程中幫我們相當多的忙。
「許醫師,等下我們換接一個年輕女性,做右手傷口修補。」我喃喃自語了一下,會是這麼巧的?在手術中,有時候會因為有些中途其他急診手術、還有當科外科醫師時間上的安排,會更動預計的手術房間。
女孩在手術台上,一樣清麗的臉龐多了兩行淚漬,是緊張的關係嗎?或者有發生什麼事情?跟昨天看到的神情有很大的反差。
「Hi, I’m the doctor you met on the aisle yesterday, remember?」
(你好,我是昨天妳在走廊上有遇到的那個醫師,記得嗎?)
「yes…」(記得)女孩輕輕點頭,用有點微弱的低音回答。
「好的,我們等下要替你進行麻醉讓手術進行,就像昨天跟妳解釋的,會從右手肩膀的地方幫妳打針注射藥物,讓妳右手不會在手術時感受到疼痛。」(女孩聽的懂一些中文,不過能說的不多,所以對話實際上都是用英文進行)
「妳還好嗎?等下我們會局部先打個麻醉藥,過程中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隨時跟我們說,放心,妳在手術的這段過程,我們都會在旁邊照料妳。」
為了讓女孩放鬆休息一下,我們用了輕微的鎮定藥物。接著藉著超音波施打局部神經麻醉,這是比一般麻醉更進階的技巧。過程順利。
麻醉之後,女孩還在睡眠中。其實在手術中能看到每個病人的安詳睡眠,滿有心情療癒的效果。而且女孩的睡姿、瓜子臉兒,的確很像小時童話想像中的睡美人。外科醫師解開右手包紮的繃帶、消毒完、鋪上無菌的手術單準備手術。我跟麻醉護理師確認完麻醉螢幕上女孩的血壓、心跳跟氧氣,才被映入眼中的傷口震懾了一下。
不是沒看過比這個複雜的傷口、沒看過比女孩狀況還不好的病人。只是這樣的傷痕對於一個正值年輕等待拓展的生命來說,好像是太大的負荷。右手只大拇指完整、食指剩下一個指節、以下三指都沒有了。外科醫師說是被打工機器重擊壓捻碎掉、無法修補,不過傷口狀況還好,沒有明顯感染。
以前在急診實習時,也看過幾個二十初頭的年輕人,因為車禍或者工地重錘意外擊傷,到院前就沒有血壓心跳及其他生命徵象。對這樣的意外,總有無法表達的無奈。覺得這樣的遭遇,發生在這樣青春的歲月裡,尤其可惜。
隔壁手術房間突然一陣騷動、手術進行中病人突然心跳停止,趕忙先行離開去協助處理。忙了一個段落回來,女孩已經醒了。
「I’m scared…」(我很害怕)女孩看到我,輕聲的說。眼角的淚痕依然伴著呼吸、顫抖著。
「Please don’t move your hand, so that we could help you close the wound」(請不要移動你的手,這樣我們才可以幫妳進行傷口縫合)外科醫師委婉的跟女孩表達。因為隔著手術無菌鋪單,他們的角度,看不到女孩的神情。神經阻斷麻醉主要是隔絕痛覺的傳遞、並不會完全麻痺病人肢體的動作,所以這是正常可允許的情況。
「It’s OK. We almost complete.」(沒事的,手術快要完成了喔!)我這樣哄著女孩。
我猜想我可以明白女孩的心情、明白她的害怕。但在這個時點,很難跟她多說什麼。
同理與溫柔,有很多種展現方式。
「Does it hurt? You want to sleep more for a while?」(傷口痛嗎?想要再稍微睡一下下嗎?) 同時輕輕的將左手放在女孩左手肩膀上,緩慢但規律的拍扣著。這樣的動作對嚇哭的嬰孩,也有著情緒安定的作用。
女孩微微搖頭、帶著鼻音,「no, I just scared…」(不,我只是害怕)。
「I see. It’s OK.」(我明白,沒事的!)注視著她的雙眼,點頭表示了解。女孩於是閉上了眼。
請麻醉護理師幫忙,再稍微加一些藥物,讓她睡的好一些。雖然是短短一個半小時的手術,但我相信躺在手術台上面的感覺,就如同進入一個未知的世界,每分每秒都有著不確定的掙扎。
在刀與刀之間*穿梭,忙碌的沒有時間再回去探視女孩。不過麻醉護理師沒特別回報狀況,相信之後的過程都在掌控之中。結束白天的刀房工作,探訪完隔天即將開刀但還沒了解麻醉風險的病人,又想到這個女孩。
男朋友、媽媽都在女孩身邊。男朋友中文說的很好,臉上寫著「關愛」般的神情。女孩累了一天,沈睡中。她,無疑是「幸福」的。
「手術還算順利,辛苦她了。之後還需要靠你多給她支持加油跟打氣,手術完前幾天,會比較疼痛。」男孩點頭表示了解、沒有多問什麼。
「許醫師,昨天我們看的那個女孩後來是你幫他麻醉的吧?昨天在即將進入手術室前,她男朋友有陪她進來,她那時候眼淚流好多、很難過、很傷心耶!她還好嗎?」替代役一早看到我,也關心詢問。
「嗯,她昨天在刀房有些緊張,可能術前不知道跟男朋友互相聊了什麼,也可能看到男朋友來,比較情緒激動。我晚點會再去看她。」
到病房時,女孩已經醒了。微笑又重新浮上她可愛的臉龐。淚未乾的頰上掛著微笑,是人間美但也為之愀心的圖畫。微微皺眉,表達傷口疼痛。但透過眼神跟我打招呼。
「You did a great job! And it’s warm that your mother and boyfriend are here accompanying with you. Keep going, never give up.」(妳做的很好!而且妳媽媽跟男朋友都跟妳在一起,真好,要加油。不論怎樣,不要放棄)
「Yes.」(是的)女孩笑容的幅度,更大了些。
之後沒有再訪視這個女孩。麻醉醫師的角色,其實也像是擺渡人,將每個進行手術的病人安全的從手術前護送到手術結束後的一段時間。好讓外科醫師能無後顧之憂的搶救生命、進行術中術後傷口的照護。
雖然可惜不一定能陪每個病人到最後。但我想現階段手術前的解釋說明、開刀房裡的安慰、還有術後止痛這個部分,還是我們重要的施力點。
女孩的故事,暫時沒有後續。但術前術後她堅強的笑容,術中她放鬆心情的真情流露,都深深觸動我心。一個好女孩,祝福她一路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