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醫師,等下急診會上來一個病人,酒精性肝硬化,聽說是原住民朋友,男性,會陰部腫痛,我去看過也跟病人解釋過可能進展成壞死性筋膜炎。[註] 病人跟家屬已簽DNR(拒絕緊急救護同意書),再麻煩你今晚協助處理。」五六點下班時間,主任交代完一位急診會診的病例後就先行離開。
一如其他原住民朋友,黝黑但健康的膚色、還算有精神的眼睛,是我對他剛開始的第一印象。其次吸引我注意的是那融合綁著單根沖天炮、有著詼諧外型的金色頭髮和可能因微微發燒及疼痛而眉頭緊皺所形成的強烈對比。太太陪在病床旁,一如其他病人的憂心的神色。
「我不希望他太痛苦,今年已經這樣陸陸續續感染很多次了,我們家經濟環境也不太好,他自己也知道,不想給家裡太大負擔。我們都有心理準備,醫師你就盡量讓他減輕痛苦、順其自然吧!」
通常對於長期喝酒使得肝臟受傷進而造成的肝硬化,我們或多或少都覺得病人有點無奈,甚至會覺得這是某些病人咎由自取的結果。因為相信在疾病早期的時候,應該有很多醫師都跟病人傳達過這個觀念:飲酒過度,肝會受傷,一旦產生肝硬化,到了末期即使沒有產生肝癌,但實際上就像癌症無可治癒,而且變化很快。唯一的治療方式只有換肝,可是必須戒酒、二來必須經過漫長的等待,是微乎其微的盼望。
這個病人,相對年輕,才46歲。
肝硬化中末期時,因為肝功能受損,免疫力比正常人低,營養也不夠,所以常會反覆性的感染,像營養不足造成的腹水產生細菌、或者身體其他地方蜂窩性組織炎等等。他這次看起來是會陰部膿瘍,紅腫熱痛的狀況有一天了。此時不透過手術切開、清洗傷口以及引流髒的汙染的積液,一旦進展成壞死性筋膜炎**時,死亡率相當高,病期急轉直下可能在兩到三天內。
病人意識清楚可以溝通、但跟太太都傾向不開刀不積極治療。我再次探尋病人跟家屬的意見,先用了必要性抗生素治療及止痛,打算隔天再請感染科、泌尿科以及直腸外科醫師協助評估。
「你們真的確定不開嗎?」病人是感染科楊主任的老病人。一早,主任在我通報病人的陰囊已經腫脹成兩倍大後趕緊過來再跟病人解釋。主任兩眉深鎖,憂心又不捨。病人的太太憂慮的神情更帶點無奈與掙扎。
「我建議開,他這個開,有機會。你不開,就一定只剩下這幾天。」
「可是…」太太好像想說點什麼。(主任也覺察到了。)
「嗯,如果這樣,你們再討論一下,還是我再跟他溝通?但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請直腸外科跟泌尿科醫師來評估,這個要趕快處理。」楊主任建議我趕快會診兩科醫師,也給病人一段時間,請他們下午請相關家人都到場,我們一起跟家屬解釋病情。
「我們都知道,一定會有離開的那天,以他而言,應該還有幾個月甚至一兩年。現在放棄,真的…太早了!」在安慰完病人太太,楊主任也皺眉、喃喃自語的前往門診。
直腸外科、泌尿外科醫師先後看過,下午各科醫師跟家屬解釋完病情及治療方式,家屬同意手術,不過若手術過程中有意外,他們也保持原來不過度急救的立場。
手術相當順利,只是後續傷口換藥的部份需要費心。因為必須保持讓傷口膿液持續引流,這種傷口剛開始甚至要每天換藥兩次,之後再評估間隔多久繼續進手術室分次清洗,預估住院可能需要兩到四個禮拜。
手術完之後,病人精神好很多,發燒也退了。唯一的難關就是每天兩次的換藥,在紗布進出的同時他都要忍受相當程度的痛,止痛藥我已經用到嗎啡,但效果還是有限,多少還是要靠病人本身的忍耐。
不過有趣的是,每天去換藥時,夫婦兩慢慢會開玩笑。拿著像Donuts(甜甜圈)的睡枕笑說自己是金毛獅王。早上時看我推換藥車的藥碗過去,也會說:「啊~又送便當來了,要吃飯了喔。」換藥過程中,太太也很細心的幫忙翻身、擺位、照顧傷口,一方面學習護理、一方面也彼此話家常。
「你們怎麼認識的呀?」有次我好奇的問一下,因為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從他們的眼神、舉手投足的細膩動作,就可以察覺。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病人說:「啊都馬是她勾搭我。」「誰說的!不正經。」太太跟我說他們兩個本來算青梅竹馬,從小玩在一起。後來不知道哪一天就自然而然的產生感情。「然後,我就脫褲子。」先生插話。兩人笑鬧。太太補充說,「就這樣結婚啦。」本來他們泰雅族住山上,後來為了兩個小孩求學跟工作,搬來平地找工作。老家在台東。
我們就這樣一點一滴的,互相知道一些彼此的生活。沒有刻意,但每天醫院見面兩次,一個多月下來,他們也變成我在醫院的家人。他們家的其他人、他們家的狗、他愛吃的東西、常聽的歌、喜歡講的黃色笑話,大概都能說出一二。
又一段時間後,狀況不錯,病人已經恢復可以正常行走。只是傷口還有些部分沒辦法完全關閉縫合,出院前我們教太太一些換藥技巧跟備妥藥材,建議在家中以及固定時間回醫院換藥、看傷口。
那是種沒有辦法形容的感覺,在理性的醫學中,看似我們在治療病人。但是這種從病人回饋的溫暖,反而有點療癒我們疲憊的心靈。對病人而言,好醫師可遇不可求;對我們醫師而言,好病人也一樣。
這段治療過程對他們值不值得?從一開始他們想要放棄,到一個多月後雖然沒有一百分,但也有七八十分的程度讓他們出院。先生跟太太再次溝通面對死亡離開的共識。而多了這段時間的相處,兩個孩子也跟爸爸有機會聊聊爸爸之後離開的預備工作,我想,這段時間是有價值的!
幾個月後,我到外院受訓。值班學長傳簡訊給我說,病人又再次入院,狀況不樂觀,希望我回院值班時可以去關心一下。
再次見面,太太眼角有淚。但很開心跟病人說:「你看,黃醫師來看你了喔,知不知道呀?」病人已經有點肝昏迷的傾向、尿液開始減少,表示本身肝硬化的終末。雖然疲倦,閉著眼,但還可以勉強張開一下,點頭致意。
此次是由院內安寧照護醫師及團隊主要照護,目標在於減輕病人的痛苦。抽血檢查仍然懷疑有感染,所以也還是用上基本的抗生素。
有點奇蹟,接著兩三天病人的精神、胃口稍微好轉。但我回去的那天早上,太太跟我說他今天又叫不醒了,昨天還跟兩個侄子開玩笑,兩個侄子問他說:「舅舅,你的奶奶怎麼那麼大?」一直欺負他又逗他的按摩他的胸肌。我檢查一下,看了一下昨晚已經幾乎沒有尿量。跟病人講講話,打招呼,「精武,我又來看你囉」他沒回應,呼吸狀態也是即將離去的型態。
輕輕示意,跟太太在走廊上,請她聯絡一下家人還有之後需要我們幫忙的事宜。跟她明講可能這一兩天。她目光含淚,輕微啜泣,仍是點頭:「謝謝你。」回到護理站,請主責護理師(主護)注意一下,轉達病人後事打算協請救護車跟禮儀師幫忙,我也先離開。
護理站再通知我是當天晚上,走廊上已經有他家族的家人,十幾多個,前來協助他換衣服、陪走最後一程。離院前,太太跟我說:「精武跟我都很開心能認識你。」心頭微微熱熱的,我也默哀致意、陪送一段。
我能做的始終有限,手術、感染控制都需要其他專科醫師幫忙,治療計畫的訂定是我,但也賴主治醫師指導、還有我們醫師不在時,其他由護理師協助的大小事。一個病人,其實背後都有許多人的用心。對他,雖然過程中有痛苦,最後也算平順的走這段人生路,我想,足感欣慰的是我們有完成家屬期望吧。
醫者,醫人也醫心,也渴望從好病人得到簡單但溫暖的「醫治」。
[註] 壞死性筋膜炎 比蜂窩性組織炎還深層的感染,可能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