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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9月19日 星期三

除夕夜二三事

除夕夜,對大部分人來說,是闔家團圓感恩的日子。對部分軍警消醫護同仁來說,是必須藉著家庭便當感受、通電話問候、值勤的時刻。在醫院,傳統上,我們知道,對某些病人及家屬,可能就是所謂的「關鍵時刻」。

新婚丈夫有的喜歡初二值班,免於回太太娘家的侷促。新婚太太有的喜歡除夕夜值班,免於逢年過節要回丈夫家協助張羅茶米油鹽醬醋茶拜訪親戚的尷尬。不過,正因為是「關鍵時刻」,不論誰值班,都希望大家能平平安安過個好年。

急診、開刀房、病房、加護病房,雖然只是一個個病人入院可能必經的片段,不過這些片段串連而成的一定是有些雷同但對每個病人、家庭來說都是活生生刻骨銘心而且往往無法重來的故事。


*

「唷~許醫師今晚又你值班喔?」

「怎麼看你好像很常值班?」

「你知道嗎?往年除夕都是相當『旺』的喔!」

一看我來,麻醉護理師同仁熱情不帶距離的半虧半關心的打招呼。

「大家都辛苦了,希望我們今晚是個平安夜。昨天聽說小年夜13台急診刀,我想很少連續兩天都連續『旺』,所以,今天應該還好,哈哈哈。」


處理完白天一些手術還沒有下刀的病人,在麻醉護理同仁的協助下護送他們到手術後的恢復室,等待麻醉藥效退後更清醒再回病房。

「許醫師你哪裡人?今年沒回家?」

呵呵,這種重大假日的值班,到哪第一次見面都是暖暖的問候。

電話鈴聲響起。

「您好,請問是值班醫師許醫師嗎?我是耳鼻喉科值班醫師,有個3歲大的小妹妹把BB彈塞到鼻孔裡面拿不出來,我急診這邊因為她沒有辦法配合,所以想說請你們幫忙上麻醉再取出來。」

「好的,請問妹妹有什麼特別的嗎?感冒?遺傳性疾病?黏多醣症等等?」

家屬表示沒什麼特別的。


那方面等耳鼻喉科醫師跟病人家屬解釋完預計的處理措施,我們這邊分別請手術室、麻醉科的同仁協助準備房間、叫手術器械。一切大致處理完畢,就請急診那邊將病人接至開刀房。

「怎麼爸爸媽媽沒注意到讓這麼小的小朋友把BB彈玩到鼻孔去啦?」有同仁稍微喃喃自語了一下。


半小時後,妹妹大大的眼睛掛著淚痕,坐在輪椅中打上點滴,可愛的兩個圓鼓鼓的腮幫子,嗯,是個小美女。

爸爸媽媽也都很年輕,原住民朋友,郎才女貌。爸爸在外面等待,媽媽陪著妹妹來到等候區。

妹妹安靜的低著頭,不發一語。

「嘿,妹妹,妳怎麼了?剛剛哭了?打針的地方會不會痛?」

妹妹很堅強,搖搖頭,還是沒說話。


「爸爸、媽媽,跟你們大致說明一下,手術的方式耳鼻喉科醫師應該跟你們說明過了。我跟你們說一下我們等一下的麻醉方式還有大概可能的風險跟處理方式。妹妹最近沒有感冒,也打上點滴了,等下我們會從點滴加一些藥,讓她輕微睡著之後,我們會部分幫助她呼吸。因為睡著之後她可能沒辦法維持她呼吸道的暢通。爸爸媽媽有沒有什麼想問或不清楚的地方?」

這種手術手術時間不長,通常過程如果沒有發生嚴重的過敏反應、惡性高熱,一般都很平安。不過需要耳鼻喉科醫師跟我們麻醉醫師的互相配合。也跟爸爸媽媽分別告知,在取BB彈的過程中,還是有可能因為姿勢、哭鬧等不預期因素,使得BB彈下滑到氣管內,如果這樣,可能就屬於比較危急的狀況,也許會需要找胸腔外科醫師協助從氣管內取出。我們當然不希望這樣的狀況發生。

在媽媽的陪同下,我們將妹妹接進手術室。手術房的溫度比較低,該有的保暖毯、維持體溫的熱風儀器早就已經就緒。

「妹妹,有沒有人說妳很可愛呀?」我們幾個人一邊逗著妹妹、輕輕的彈著她的臉頰;一方面半哄半把一些必要的監測儀器就定位。

「手指頭我們綁個紅紅亮亮的東西喔,像戒指妳看。」

護理大姊們的想像力真的很厲害。血氧偵測儀器是小朋友比較可以接受、不會馬上哭鬧的一個裝置。其他依次接上心電圖(有些小朋友不喜歡導線放在身上那涼涼的感覺),還有最後的小魔王血壓計。在量血壓的時候大人還好,小朋友會不喜歡那種緊緊擠壓的感覺,往往是很容易排斥哭鬧的時刻。

不知道是呆呆的看著手上的『戒指』而疑惑、還是媽媽在旁邊有安全感的緣故,讓我覺得特別的地方是:除了血壓計在加壓的時候,她轉頭瞥了一眼腳上的血壓計以外,妹妹沒有其他大動作。她讓我想起另外一個也才3歲,但是很勇敢的願意讓我在手術台上幫她打點滴的一個肉肉但懂事的小妹妹,同樣有種「大將之風」的穩重。

「怎麼會不小心拿到BB彈呀?」等血壓量出來準備加麻醉藥前隨口跟媽媽問問。

「喔,應該是她跟哥哥在玩,拿到哥哥放在旁邊的子彈。我們也在準備過年的東西,沒有注意到。」媽媽不好意思的回答。她們也才打算回家接兩個小孩回美濃的老家。

「妳跟哥哥感情很好喔?」我們繼續逗著妹妹。

「在家都哥哥被她欺負!」媽媽有點故意的吐槽妹妹。

「哈哈,真的厚!媽媽,我們準備慢慢讓她睡著了。妹妹,妳以後要記得,不要再把東西放到鼻孔裡面了。不然又會跟這次一樣之前痛痛喔。」

耳鼻喉科醫師已經進來手術室,也將需要用的器械準備在旁邊。我們從點滴慢慢給Ketamine跟Midazolam之後,妹妹炯炯有神的兩眼開始陷入迷濛。跟身體相比而言略大的「大頭」也開始微微的搖晃。


我們慢慢將她的身體轉成適合手術的方向,緩緩的讓她的上半身往下躺好。

我們將媽媽請出手術室,注意妹妹的呼吸,配合似的給予氧氣。也慢慢從點滴慢慢的微微增加麻醉濃度。

等狀況比較穩定了之後馬上讓耳鼻喉科醫師接手工作。

同時我也還在一旁維持妹妹的呼吸道、看著她的呼吸頻率與深度、監測血氧濃度,在妹妹微微掙扎動作的時候,再補強麻醉的深度。

手術順利。從左邊鼻孔拿出一顆淡黃色的BB彈。

因為我們麻醉劑量微微地加,總濃度上的也不深,雖然還睡著,可是肢體已經可以稍微扭動。看到她兩手舉起作投降狀放在頭兩側、很甜很甜的睡姿,有種小小的滿足。


**

「喂?許醫師嗎?您好,我整形外科林醫師,急診這邊有一個發生意外右手指、手掌到前臂被機器捲入大範圍脫皮創傷的病人,年紀大約30歲,需要緊急進去清洗傷口跟看有沒有接神經、血管、釘骨頭的必要。越南外勞,會說中文。」

才剛送妹妹到恢復室,晚上九點鐘,馬上又一通電話進來。這樣的工地意外,其實三不五時常發生。


病人很快地被推來手術室。右手纏著厚厚的繃帶,也打上半充氣的止血袖帶。不過血液還是從繃帶末端慢慢滲出。

陪同病人的是他的同事。雇主接到電話,協請同事幫忙處理,他明天一早再趕過來。

因為他需要儘可能快速的進入手術室,我先用中文跟他大致解釋,發現他眼神好像有些地方不能明白。

「Do you speak English?」(你說英文嗎?)他點頭。

「OK, We will help you, help you relieve your pain first.」(嗯,我們會先幫你減輕你的疼痛。)

他眉頭緊蹙,仍然張開雙眼,寫滿擔憂。他用左手緊握著我的右手,不住的點頭表示。

「Please, please, thank you, thank you.」(請幫忙,謝謝你、謝謝你)我給予堅定的回握。


進入手術室,一樣接上必要的監視儀器。在他睡著前,他的雙眼仍然盯著我的雙眼。

那是一份交託與信任。


雖然知道這樣的病人其實之後難免一定有一些麻痺或者因為後續組織生長過程中沾粘造成活動角度受限的後遺症。在這個時點不適合跟他說太多。這種刀一開始還是要預防性地注意有可能鬆開止血帶後傷口持續滲血而造成血壓瞬間降低的狀況。之後就是外科醫師比較辛苦的部分。後來跟同事聊、解釋病情,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應該是工廠生產線有個零件卡住。他要進行調整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或者觸動輸送帶,把他的衣袖連同肢體部分捲入,還好發現的早,沒到嚴重的粉碎程度。不過因為染上機器的黑油,所以一來傷口難清理、二來後續傷口的感染問題,這些都是病人跟外科醫師要共同面對的。他的家屬,目前遠在海外應該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這些濃濃的思緒:傷口照護、工地安全、外勞異地工作的艱辛、家人知道消息的感受、能夠提供的保險跟社會協助資源,隱隱迴盪在後續的除夕夜。

妹妹醒來稍微哭了一下,年輕爸爸跟媽媽開心地迎接她回家過年。我跟他們微笑揮手道別。